辛亥百年的纪念庆典已经落幕,而如何理解这段“从帝制走向共和”的转折时代,仍旧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。“革命”总是喧嚣且易令人激动,相比之下,因辛亥革命而产生、复因大革命而终结的中华民国前期(1912 1928),即习惯上所谓“北洋军阀统治时期”,似乎显得遥远而缺少光彩。国内学界早前总结“北洋军阀史的研究史”时,就注意到它“一直未能像历史研究中的其他领域那样掀起过热潮,受到更多的人的青睐”,之所以如此,归根于其“先天缺陷”:“它的研究对象主要是些反面人物,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;他们之所制造的历史现象也多是黑暗反动、祸国殃民。为什么放着正面人物和光明宏伟的业绩不去研究,而沉浸于历史进展的反面?”【1】北洋时期的整体负面化也包含了对其外交领域的评估,最明显表征就是被冠诸以“卖国外交”、“屈辱外交”、“弱国无外交”等帽子。如果要追溯这一认知的源头,可谓其来有自。民国初年,激于内忧外患而产生的一大批题材涉及外祸史、国难史、列强侵华史、近代外交史的著说,针对同时期政府外交,已饱含批判锋芒;北伐成功后,南京国民政府名义上沿用“中华民国”国体,但政权更替已成事实,它抨击“前朝”外交不利从来不遗余力,这种政治性的评价口径渗入历史书写,一直延续到了台湾时期。国、共两党尽管为政治对手,在史观方面却颇多一致性,皆以孙中山传人自居,视北洋政府为革命对立面,其所争者不过是谁更“革命”而已。相对而言,海外研究比较超然,美国学者浦纳德(Robert Thomas Pollard,1897 1939,一译波赖)研究北洋外交的经典著作,将这一时期径命名为“收回国权时代(the Period of Recovery)”。【2】日本学者坂野正高(1916 1985)受其影响,对此期中国外交的评价亦相当不俗,认为北京政府外交当局利用国内、国际环境,“切实有计划地推进了收回权益之事业”。【3】不过,总体来说这类研究仍不算多,在常见的中国近代史叙事架构中,败落的北洋政权基本上还是被作为“过渡”章节来处理的,相关外交问题研究并未能充分展开。有鉴于此,约莫十年前,有论者反思民国史研究因“优胜劣败”进化史观影响而存在的“倒放电影”倾向,指出北洋军阀治下十余年间,中国不论社会经济、政治军事、思想学术等等都有相当大的转变,实不能存而不论。【4】
根据前辈学者李恩涵的解说,中国外交史研究的范围有着狭、广二义,前者系“以比较单纯的外交事件或人物为对象”,后者则甚至可以“包括所有中国对外力挑战的反应之种种内政的举措与变革”。【12】如取广义说,那么所谓中国“近代”变迁,几乎与外交得失成败有着一体两面的关系,也无怪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出现“中国近代史”研究,其最重要的早期成果无一例外地偏重外交史。这当然与当时世界范围的史学潮流息息相关,但更为深刻的原因,恐怕在于学者们对于近代以来中外交往总体形势及其性质的研判。鸦片战争以降的中国史充满了屈辱和抗争的故事,由于立足点的差异,对同一段史事的历时性描述也可能导向不同判断:本土马克思主义史学强调中国由独立国家变为半殖民地、并向殖民地演化是一个“向下沉沦”的趋向;在另一近代化叙事中,这却相当于中国“走向世界”、融入所谓“国际大家庭”(family of nations)的持续进程。上世纪80年代,钟叔和先生整理出版数种晚清出使日记,即冠名以“走向世界丛书”,为之作序的钱鍾书先生更俏皮地示意:“‘走向世界’?那还用说!难道能够不‘走向’他而走出它吗?哪怕你不情不愿,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,你只好走向这世界,因为你绝对没有办法走出这世界,即使两脚生了翅膀。”【13】 “走向世界”似为大势所趋,不可阻抗,只是如何定义那关键性的一步,仍旧众说纷纭。这既关系到行动主体取“被动”或者“自觉”的姿态,也必须考虑为我向往的那个“国际社会”是否准备欣然接受。徐中约(Immanuel C.Y.Hsü,1923 2005)认为,清朝政府与西方不打不相识,继而在条约体系内调适自自身位置,从设置总理衙门、引入国际法、接受外使驻京、设立驻外使领馆诸方面可以证明,至晚到19世纪80年代,中国已经加入了国际社会。【14】梁伯华也认为,“由于形势所趋及列强的压力,中国不得不派遣赴外使节,于是,中国在形式上可说是正式加入了近代的国际社会”。【15】张勇进(Zhang Yongjin)则指出晚清时期的外交尝试还带有诸多局限,一直要到1918 1920年间中国才算正式加入国际社会,并为各国所承认,这是因为:一方面中国更加意识到国际间共同利益与合作的重要性,承认中外关系应由通行的国际关系准则所规范;另一方面,更积极地参与国际事务,在改订不平等条约方面取得显著成果,尤其重要的是参加了巴黎和会,并在英法支持下成为国际联盟理事会非常任委员。【16】
徐国琦重提“中国与一战”这一世界史上被遗忘的篇章,将对中国外交的关注从战后移至战时,实际上也延续了对上述问题的思考。传统观点认为中国是因外力牵动而被动参战,徐著强调“中国领导人慎重地利用时势主动地参战”,其短期目标是为获得协约国的财政支援,收复山东主权及德奥利益范围,长期目标则在以使中国跻身世界强国之列,中国政府得以参战并加入世界新秩序的创建,可谓近代史上一个“转折性里程碑”。(8 9页)约十年前,哈佛大学教授柯伟林(William C. Kirby)曾提出,“民国时代的中国历史是由其对外关系的性质所界定和塑造的,且最终必须由此来解释”,柯文(Paul Cohen)所说的那种“着重于内部研究”、寻求某种有特色的“中国中心”的方法不一定适合于民国时代,因为“这一时代的所有大事都具有国际的层面”。罗志田注意到,徐著多少也受到此说的影响。【17】徐国琦承认,他关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焦点不在于战争本身,而是把它作为“考察中国进行蜕变、复兴和转型的参照系”:一战不仅标志了传统世界秩序的崩溃,更为中国重新调整她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动力和机遇。(9页)虽然一战本质上是一场发生在欧洲的战争,但是它在许多难以预料的方面改变了中国的命运,反之,中国的战时外交及国际化努力也使得欧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“世界大战”而具有世界意义。用作者的话说,大战把中国变成世界的一部分,同时也把欧战世界化了。
【2】Robert Thomas Pollard,China’s Foreign Relations 1917-1931,MacMillan,New York,1933.著名的中国外交史家马士(Horsea Ballou Morse,1855 1934)提出了三个时期划分理论,即“冲突时期”(the Period of Conflict,1834-1860)、“屈从时期”(the Period of Submission,1861-1893)和“被制服时期”(the Period of Subject,1894-1911),而波赖把“收回国权时代”作为其后的第四个时期,试图以收复主权政策为主线来描写北京政府的外交。参看川島真:《中國近代外交の形成》,名古屋:名古屋大学出版會,2004,第53页。
【7】唐启华:《被“废除不平等条约”遮蔽的北洋修约史(1912 1928)》,北京: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10年9月第一版;Xu Guoqi,?China and the Great War: China’s Pursuit of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,?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2005(中译本见《中国与大战: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》,马建标译,上海:三联书店,2008年);Wang Dong, China's Unequal Treaties:Narrating National History,Rowman & Littlefield, 2005(中译本见《中国的不平等条约 国耻与民族历史叙述》,王栋、龚志伟译,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11年);川島真:《中國近代外交の形成》,名古屋:名古屋大學出版會,2004年第一版,2009年再版。按,本文凡引唐、徐、王三书,页码标注皆据中译版本,引川岛书据日文初版。又川岛书已由田建国、田建华两先生译校,将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,本文使用引文时参考了译稿,谨致谢忱。
【10】罗志田:Xu Guoqi, China and the Great War: China’s Pursuit of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,《二十一世纪》2006年6月号,总第95期;马建标:《澄清北洋修约史真相》,《博览群书》2011年第1期;侯中军:《“废约”之外有“修约”》,《中华读书报》2010年10月14日。
【14】Immanuel Chung-yueh, China's entrance into the family of nations : the diplomatic phase, 1858-1880.Cambridge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60,p.209.同样是由徐中约执笔,《剑桥中国晚清史》(下卷)第二章“晚清的对外关系,1866 1905”(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85年)也有类似的表述。
【16】Zhang Yongjin, China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,1918 1920, The Middle Kingdom at the Periphery, New York: St.Martin Press,1991.
【17】William C.Kirby,“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China:Foreign Relations at Home and Abroad in the Republican Era”,China Quarterly, 150:2,June 1997,p.433.此文有中译本,见《中国的国际化:民国时代的对外关系》,《二十一世纪》1997年12月号,总第44期。徐国琦书系由其博士论文修改而成,而柯伟林是其论文指导委员会的成员。罗志田对徐著的评论见《二十一世纪》2006年6月号。
【18】关于国际史研究趋势的深入解说,可参看吴翎君:《从徐国琦新著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: 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谈国际史的研究方法》,《新史学》第22卷2期,2011年12月,第186 191页。